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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天以南

        

饭局后半段,众人面面相觑,气氛忽然冷了下来。唐教授去洗手间的空当,徐蓉长吁一口气,轻声说:“师弟他没事吧!”


        

“你有他号码么,打个电话问问?”鲍磊的表情也很紧张,“靠,刚才那一下,吓死我了。”


        

“我哪有他号码啊……”


        

“我俩说错什么了?”鲍磊看看其他学生,目光若有若无地在田小沁脸上多瞟了几下,“那个,小沁,师弟是听说你谈恋爱了……才那么激动的么。”


        

田小沁脸色发白:“不是吧。”


        

“那他真的晕车啊?”


        

“有、有可能?”田小沁喃喃道,“之前我们做项目的时候,他确实,只坐地铁的……”


        

一刻钟之前,当徐蓉说完那句“她和月驰在一起了”,其他学生开始十分配合地起哄。有半分钟么?也许是有的,李月驰看见唐蘅很慢很慢地抬起头,这一刹那两人目光对上,唐蘅的眼睛睁大了,神情既干净,又茫然——李月驰觉得自己的心脏软了一下,像被人摁出一个窟窿,这感觉令他想要弯腰捂住胸口。


        

他爸的尘肺病已经非常严重,所引起的诸多并发症之一即是心源性肺病。每次犯病的时候,他爸龇牙皱眉缩在椅子里,双手紧捂左胸。他不知道那是怎样的痛苦,这一刻,却好像忽然感同身受。


        

唐蘅猛地站起来,椅子和地面摩擦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响。


        

“我晕车,吃不下,”他说,“你们吃吧。”


        

然后他在众目睽睽之下冲出包间,一去不返。


        

唐教授也愣住了,好几秒,才尴尬地说:“这孩子……谁又惹着他啦?唉……你们吃你们的,没事。”


        

李月驰很想追出去,但是不能。视野里最后一个画面是唐蘅藏蓝色大衣的腰带,那件大衣是唐蘅他妈买给他的,很轻很软的羊绒质地,有条和衣服缝制在一起的腰带,唐蘅总是不系那条腰带,嫌麻烦。


        

他不能暴露他们的关系,尤其是——田小沁刚刚才说了谎。


        

上午考完试,他和田小沁被唐教授叫到办公室。刚进去时安教授也在,皱着眉,背着手,表情很严肃。唐教授倒是翘起二郎腿坐在沙发里,浑不在意地说:“你别担心,今年准有你,我都和他们打好招呼了!”


        

安教授走了,唐教授看看他们俩,说:“小沁,你把单反里的照片导进我电脑,就是咱们在大悟拍的照片。月驰,你呢,把这些送到王副校长办公室,可别送错了,这些关系到老安评长江学者。”


        

那是个很厚的文件袋。李月驰有一丝疑惑——既然是这么重要的东西,为什么刚才安教授在的时候,不让他自己拿过去?或者,为什么不让安芸去送?


        

但他没有多想,依唐教授的指示接过文件,小心放进背包里。社会学院距离行政楼有一段距离,李月驰原本打算走过去,反正时间还早。结果他刚下楼就碰见室友。


        

室友骑电动车把他载到了行政楼,等他送完文件,又把他送回社会学院。


        

所以他花去的时间比预想中少很多。


        

上楼,唐教授办公室的门关着。李月驰抬手敲了一下,唐教授洪亮地问:“谁啊?”


        

“老师,是我,”李月驰说,“文件送过去了。”


        

“噢,这么快——那你先回去吧,十一点去富春轩吃饭啊。”


        

“好——”这样隔着门对话,总觉得有点奇怪。


        

然而下一秒门就开了,响亮的“咔”地一声,田小沁冲出来,狠狠撞进他怀里。


        

“老师,我,我和月驰,一起回去吧,”她声音发颤,双手紧紧抓住李月驰的手腕,“我的校园卡,落在他宿舍了。”


        

“哦,行啊,那你先回去吧,”唐教授慢悠悠地走过来,目光似鹰隼般盯着李月驰,“你们两个什么时候在一起的,我都不知道。”


        

田小沁背对着他:“上个月。”


        

唐教授笑了:“你俩倒是很般配。”


        

直到他们走出社会学院大楼,在一条长椅上坐下,田小沁才松开手。隔着一层毛衣,李月驰的手腕被她抓出两道红印。


        

她扬起脸,满脸是泪。


        

“李月驰……对不起,我,我吓着你了吧……”田小沁狼狈地抹了把脸,“我刚才没办法了,李月驰。”


        

李月驰深吸口气:“你怎么了?”


        

“我坐在电脑前面,老师突然,突然就坐过来……”她哆嗦了一下。


        

李月驰隐有预感,轻声问:“坐过来干什么?”


        

“他说,照片要挑一下,不好看的删掉……他凑过来看屏幕,突然就把手……把手伸进我后背……”


        

后来,每当李月驰回想起这个瞬间,心头总是升起一股隐秘的愧疚。因为他不得不承认,这个瞬间他的第一反应并不是“田小沁怎么办”。


        

他脑海中的第一个念头是:唐蘅知道吗?


        

很快他就有了答案——唐蘅一定不知道。因为以唐蘅的性格,是绝对无法容忍这种行为的。就像那天晚上他没听到唐蘅唱歌,后来他解释说是因为鲍磊对田小沁动手动脚,唐蘅便痛快地接受了这个解释。唐蘅是最黑白分明的人。


        

然后他才想,田小沁怎么办?


        

“月驰,你,你没有女朋友吧?”田小沁哆哆嗦嗦地问。


        

“……没有。”


        

“那你能不能就像刚才那样,对不起月驰……你能不能像刚才那样,假装是我男朋友?”


        

她在乞求他。


        

“你觉得……”他想说你觉得这样有用吗,话到嘴边,“可以就可以吧。”


        

“对不起,月驰,真的对不起,”田小沁一边哭,一边不停地道歉,“我没有别的办法了……我总不能,总不能退学。”


        

“如果换个导师呢?”


        

“我不知道能不能换,我可以去问问……但我不能退学。”


        

“嗯,”李月驰盯着自己冻得通红的指尖,“试试吧。不过我们‘在一起’的事,你别告诉其他同学,行吗?”


        

“好,我不说……”


        

田小沁渐渐止住哭声,她坐在椅子上,整个人都是呆滞的。而李月驰坐在她身旁,心乱如麻。其间唐蘅打来一个电话,他甚至不敢接。


        

他不知道怎么向唐蘅解释这件事——最后他决定不说。你大伯性骚扰女生,甚至有可能强.奸女生——这种话他不知怎么对唐蘅说出口。那是唐蘅的亲人,安芸说,唐蘅的父亲早早去世,唐老师就像他爸一样照顾他。


        

他也没法对田小沁说,我和唐蘅——唐教授的侄子——在一起了,我可能帮不了你,要不你还是退学吧。因为他知道田小沁不能退学,她是师大社会学系学分绩第一保研过来的,她家在湖南某地农村,她说为了供她读研,父母到银行贷款,又跑去温州打工。


        

有一类人的人生便是如此,别人顺理成章得到的东西,他们却要付出一百倍的代价,他们比别人死心眼一百倍,输不起,他和田小沁都是这类人。


        

所以只好瞒着唐蘅?在富春轩见到唐蘅之前他是这样想的。


        

可唐蘅怎么会参加他们的师门聚餐?


        

可徐蓉怎么知道他和田小沁“在一起”的事?


        

谁他妈能告诉他这都是为什么?


        

唐蘅冲出富春轩,随意登上一辆公交车。正值午高峰,公交车上挤满了穿校服的学生,刺鼻的汽油味和食物的味道混杂在一起,大概只过了两站,唐蘅便再也忍不住,踉跄地下了车。


        

到处都是人,不知道武汉怎么有这么多人,好像大家都在看他的笑话。唐蘅低着头快步前行,同时伸手进口袋,摸到手机侧面的关机键。他怕李月驰不给他打电话,又怕李月驰给他打电话。


        

他有点想吐,确实晕车了,同时惊讶于这个时候自己竟能想起吴寺的话,吴寺说也许李月驰这种人,只会和同类在一起。他和田小沁是同类吗?大概,算是吧。


        

他似乎走了很远很远的路,然后天色一点一点暗下去,武汉的难得的晴天,渐渐消失在他眼前。正午之后,寒意再度漫上来,这个城市像一颗冰冷的水滴。


        

脚底已经磨出水泡,手机关机了,不知道是几点。


        

唐蘅坐在门口的铁梯上,坐了一会儿,看见李月驰自远处走来。


        

他还是回到了他们的出租屋,像是等李月驰找他,也像是等李月驰来解释。在李月驰身后,天际线已经变成一道浅浅的灰,月亮升起来了。


        

李月驰的外套敞着怀,露出他穿旧的蓝色毛衣。他走近了,脚步声滞重如铁。唐蘅一点也不惊讶他能找到他,惊讶的是这一刻他竟然完全不想和他吵架,当然也不想质问他。他只是忽然觉得好累好累,他像木偶似的走走停停整个下午,身体并不觉得难受,这一刻疲倦感忽然涌上来。他真的不想和他吵架,不想听他说“不可能”,不想让他在楼道里抽一晚上的烟。


        

如果什么都没发生就好了。他们可以去巷口买两碗襄阳牛肉粉,加鸡蛋,加油条,再来两杯米酒。然后回到他们的家,打开空调和电热毯,躺在一起随便聊点什么。


        

“唐蘅,”李月驰的声音既沙哑,又低沉,“你去哪了?”


        

“我忘了,”唐蘅顿了顿,“真的忘了。”


        

“……”


        

李月驰站在距离他几步远的地方,只要他跳下台阶,就能碰到他的身体。其实,如果李月驰像上次一样说“过来”,他想他还是很难忍住。


        

可李月驰没有说。李月驰只是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似乎他真的拿他没办法了。唐蘅想,是我拿你没办法了吧?


        

“我没和田小沁在一起。”半晌,李月驰这样说。


        

“嗯,然后呢?”


        

“是田小沁……自己说的,她知道我没有女朋友,想让我帮忙。鲍磊还在骚扰她。”


        

“我知道你们没在一起。”唐蘅低下头,手指绕着自己的腰带。李月驰忙于上课、打工,余下的绝大部分时间都和他待在一起——他知道李月驰没空和田小沁谈恋爱。


        

但是为什么田小沁要用李月驰做幌子?为什么上次是田小沁这次还是田小沁?为什么那些学生都那么开心地起哄仿佛他俩很般配?虽然现在没有在一起——那么下个学期呢?明年呢?他出国之后呢?


        

“唐蘅。”李月驰弯下腰,双手撑在膝盖上。两人的距离拉近了些许,如果唐蘅伸手,便能触到他的脸。


        

他的嘴唇干裂起皮,头发乱糟糟的,像个长途跋涉的旅人。


        

“你别骗我,行吗,”唐蘅低声说,“就算以后你要和她在一起……你别骗我。”


        

李月驰说:“不骗你。”


        

“给我看看你的手机吧。”唐蘅以一种轻松的口吻说。其实他知道李月驰的手机是干净的,其一李月驰没和田小沁谈恋爱,其二就算他们有什么,李月驰这么聪明的人,也不会在手机里留下蛛丝马迹。


        

李月驰干脆地掏出手机,递给他。


        

如他所料,通话记录里,“唐蘅”占据了大部分空间。剩下的零星几条是“青文考研崔老师”“妈”和“唐老师”。唐蘅潦草地看了几眼,然后打开短信收件箱。这个时候他已经不想看了,这姿态多难堪,他不想变成那种严阵以待检查恋人手机的人。可是他又总得做点什么,才能说服自己相信李月驰。


        

收件箱第一条,中国移动提示手机话费不足10元。第二条,中国移动推出新款流量套餐。第三条,昨晚他发给李月驰的:吃不吃烧烤?我顺路带回来。第四条,第五条,第六条……


        

唐蘅麻木地按住翻页键,看着屏幕上的短信飞速变换。妈,唐蘅,中国移动,除此之外几乎没有别的。


        

“唐蘅。”李月驰忽然叫他。


        

唐蘅抬起手指,看向李月驰。下一秒他的目光又回到屏幕上。


        

他看见一条来自安芸的短信。很久之前。算算时间,竟然是他俩吵架的那个雨夜,十一点四十七分。


        

唐蘅说:“我可以看吗?”话说出口的同时已经点开这条短信。


        

屏幕白光刺眼,映着李月驰僵在半空中的手。


        

安芸:


        

听小沁说你和唐蘅吵架了,我想站在朋友的角度替唐蘅说几句。他11岁的时候他爸出车祸去世,走得很突然,那之后他妈带他离开北京,为了做生意去过很多地方,挺居无定所的。可能是因为这些原因,唐蘅性格有点孤僻,心理状态也不太稳定。我们高中的时候,他的性格比现在极端很多,经常几天找不到人,把家人急得要死。我说这些不是替他卖惨……反正,他是真的喜欢你,如果可以,你就多包容他吧,谢了。


        

唐蘅缓缓扬起脸,先是笑了一下:“妈的,看不出来,安芸这么铁汉柔情啊?”


        

然后他盯着李月驰,一字一顿地说:“你也觉得我有病吗?”



楚天以南》是作者:大风不是木偶倾才力献的一部情节荡气回肠,扣人心弦的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