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渊独行
【距谢落战争爆发：36个银河时。】
战争。
星宇·萨克尔从没想过，这两个字会离自己这么近。
仿佛就是在前一秒，他还躺在伊兰朵星附近的太空港军营中，靠在还算柔软的床垫上，看着自己喜欢的一名女歌星最新的唱跳LIVE，咧着嘴傻乐。
然后下一秒，他这个后勤兵的专属辅助无人机——一颗只有拳头大小的圆球，就从窄窄的书桌上飞了起来，投影出了红色的命令。
紧急集合！
他这身落风的军服，除却有一定的防护功效，在紧急时刻还能做应急太空服使用，也不知道里面运用了什么样的黑科技，在他搬运重物时，还能给他提供一些行动力支持，完全就是柔软的外骨骼装甲。
小队集合，中队集合；
不过十分钟，他们已经冲进了所在大队专属的运输船，一千号人拥挤在六阶船舱中，朝太空港另一侧正在维护的军舰赶去。
已经习惯了模拟重力的星宇，身体并没有太多反应。
他隔壁的队友，已经习惯性地开始耳鸣，不断摁压自己的耳廓。
“要打仗了。”
队长出现在他们面前，抓着船舱上方扶手，注视着他们这些年轻人。
队长忧心忡忡地说着：
“这次不是演习，也不是紧急拉练，是真的要上战场了。
“按照《行军法》，你们现在不能跟家人直接联络，所有行动都必须听从上级命令，不要问去哪，也不要问自己要去做什么。
“我個人建议是……打开你们的肩章，具体的使用方法你们入伍第一天应该就学过了，不会的就问其他人。
“把想说的话对着肩章说，你的话就会自动传到军方专用的服务器中，后面如果出现什么问题，你的家人能听到这些话。”
莫名的，星宇紧张了起来。
战争已经来了。
虽然他们每次喊口号，都是时刻备战，但当这一秒真的来临，星宇这个新兵蛋子依然感觉到了某种压力。
他连续几次深呼吸，总算稳住了精神。
星宇看向周围一同生活了几个月的伙伴，他们大多都算是比较平静的，那几个喜欢撸铁练肌肉的家伙，反倒是有些手足无措。
“你们动作快点，”队长催促道，“还有十二分钟我们就要登舰！”
士兵们摘下了自己的肩章。
这艘船上的人，都是属于舰船后勤支援类，他们的肩章样式也很‘务实’，是一个金色的简易起重装置。
星宇拿着肩章，眼前浮现出了一连串的过往，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的家乡在第五行政星。
他童年时，第五行政星还很贫困，他刚记事那几年，大家都在为吃饭发愁，而大家都不会去想未来的出路。
因为根本没有出路。
让他印象最深刻的，是那个名为医院、据说有人体器官贩卖组织盘踞的建筑，因为家长反复说不要靠近那里，不然会被抓去挖心扒肺。
星宇小时候就知道，他长大了最好的路，就是像自己父亲那样早早辍学，进入一些招纳童工的工厂，开始为自己的大家庭出一份力。
但后来，星宇也不知道怎么，家里突然开始富裕了起来。
他听自己的伙伴说，据说是自己的一位姑姑，在伊兰朵星发了财。
他们还说，自己姑姑是做服务业的……那种服务业……所以星宇跟他们干了几架，然后被揍的鼻青脸肿。
日子是从什么时候变好的呢？
是了，从艾德旺陛下正式继位，第五行政星上的叛军突然消失了，像是一夜之间就被剿灭了，一艘艘舰船在大气层来回起降。
那两年，星宇最喜欢做的，就是在放学后跑到学校建筑的楼顶，跟自己的哥们一起，数着那些起起落落的运输船，看着他们在大气层中留下的厚厚云尾。
大家能吃饱饭了；
大家能买得起各种电器；
各类建筑拔地而起，一片又一片的居民区被推倒，因为更多可直接拆装、据说用了各种高科技材料能住几百年的楼房，快速屹立在各处。
工厂变多了，薪水提高了，工人工作时间被严格卡住且不允许无偿自愿加班；
房价被政府控制在只要努力工作两年就能得到一套不错住所的程度。
让星宇感觉最离谱的事莫过于……伊兰朵的诸多高校放宽了对第五行政星的招生条件，落风帝国全境实行同一招生标准；
而自己却因为虚度了此前的年华，学业上了没了指望。
还好，第五行政星在几年内就出现了许多高等院校，星宇的青春也不算太遗憾。
艾德旺陛下的新闻，只要出现在网络或者闭路电视上，那是全家人要停下一切手头事务，对照片行注目礼的。
然后……
“星宇、星宇？”
一旁稍微年长的战士催促道：“想什么呢？马上要到地方了！快点录啊！”
“哦，好。”
星宇连忙应了声，随后看着手中肩章，仔细想了想，凑到嘴边说了句：
“爸，妈，身体健康。”
他想多说一些。
比如‘当伱们听到这段话我可能’这种样式的遗言。
可话到嘴边，星宇又咽了回去，将肩章凑到了自己肩头。
咔哒。
那是磁力装置自行扣合的响声。
‘就这样吧，也挺不错的。’
……
【距谢落战争爆发：24银河时。】
一艘艘战舰悬停在深邃的星空。
他们已经做好了随时跃迁的准备，但现在，因为敌人尚未完成集结，他们并未进行直接调动。
连续守在自己岗位六个银河时的星宇，也迎来了自己的休息时间。
他跟几个队友一起，排着整齐的队形抵达了休息舱室，取餐、选座、吃饭，喝一杯满是气泡的汽水，感受着细小气泡在嘴巴里炸裂时的舒爽。
落风军队的伙食很不错，而且可以自己定制菜谱，为后勤战士提供后勤的各类机器人，就会为他们准备好口味上佳的菜肴。
不过，他们一周的餐标有限，如果想一狠心吃一顿大餐，那后面几天可就要粗茶淡饭。
星宇用的是推荐套餐，营养搭配均衡，这样起码不用担心自己会因为长时间深空航行而患上什么深空幻想综合征。
吃了两口饭，星宇和他的队友们也从值班的状态中脱离了出来。
“真的要跟谢尔曼帝国开战吗？”
“他们都把我们欺负成什么样了！打他丫的！”
“没听思想指导员说吗？不是我们要跟谢尔曼帝国开战，是因为我们宣布独立了，不会再把我们社会产生的财富，奉献给谢尔曼帝国，不再做谢尔曼帝国的傀儡，谢尔曼帝国要来打我们。”
“我们是保卫自己的家园！”
“他们害死了艾德旺陛下……这群混蛋！他们凭什么这么干！”
“星宇，你别埋头吃啊！大家都挺焦虑的，一起吐槽几句啊！这样压力小点！”
“啊？”
星宇抬头看了眼队友，仔细想了想，憋出一句：
“我们这边应该已经做好准备了吧，上面做什么都是有规划的，咱们只需要听命就好了。”
“确实，现在的时机应该是咱们落风最好的机会了，其他附属国也在闹独立，帝国没办法分身。”
“可后面怎么办？”
“是啊，咱们怎么干得过谢尔曼帝国？我们在军事学院的时候也都学过了，星际战争如果无法一锤定音，直接摧毁对方的舰队和后方工业基地，那就会陷入国力的比拼。”
“你别忘了，谢尔曼帝国可不只是我们一个敌人。”
“谢尔曼帝国的重点肯定是放在对付新联邦身上，我们只是顺带的。”
“可未来呢？”
“你这些问题，上面肯定都想明白了。”
“我这不是怕咱们被其他大国当枪使吗？大国都不是好东西啊。”
“嗨，咱们落风同盟也算区域强国，你看我们欺压弱小了吗？上面的理念是和平崛起，大家有钱一起赚，生产力社会层面提升，财富三次分配，不一样发展的很快吗？”
“对啊，担心啥，落风同盟也不是谢尔曼帝国说灭就灭的。”
“我们几十个国家呢。”
星宇边吃边加入了他们的探讨。
但他也能感觉到，大家其实挺焦虑的。
敌是谢尔曼，银河系最强大的政体，以蛮横、好战闻名银河，大家会多担心一些，也很正常。
他也很焦虑。
用过了晚饭，星宇和队友们再次列队，走回了不远处的宿舍。
船上的生活环境自然比不了港口，港口的环境也比不过地表的训练基地。
他们四人同在一个狭小的船舱中，好在每个床位都是简易的睡眠舱，只要开启助眠功能，就可以构造一个静音区域。
他们的呼噜声也传不出去。
队友们还在聊着不知道何时会出现的谢尔曼帝国远征军；
星宇静静的躺在休息舱中，看着舱壁上投影出的星空，略有些出神。
他可不觉得，自己一个后勤兵能做什么大事，也不觉得自己能够帮艾德旺陛下复仇。
‘做好自己的分内事，然后，正义必胜。’
星宇这么想着，闭上双眼，很快就进入了睡眠状态。
……
【距谢落战争爆发：3银河时。】
星宇开着他的专属运输车，将一块块小型飞行装置用的能量块，小心翼翼地运送到了微重力区域。
这项工作有两个模式，一个是人机配合，一个是人类士兵纯手工进行。
人机配合，其实就是人类士兵在运输机器的控制屏幕上设置参数，机器来进行运输；
纯手工操作就像他这样，手握方向盘，手边是几个操作杆。
星宇也曾问过自己长官……机器人自动化运输，效率是比人类士兵操作运输车要高百分之三十的，那他们的工作有什么意义。
他的长官只是笑了笑，然后给了他脑瓜一巴掌。
‘没好好上课吗你？机器如果能完全靠得住，我们至于一艘船上设置一个最低士兵数吗？
‘这是国际惯例，也是战争需求。’
‘你遇到电子战很强的敌人，进入糟乱的战时环境，机器是有可能出错的，精度也有可能没办法保证，那时就要你们冲上来。’
‘另外，你除了是后勤运输兵，还有个身份……预备役小型舰艇和机甲驾驶员，你在军事学院学的科目肯定有这些。’
星宇自那之后，就经常以机甲操作手来自称，当然前面要加个定语‘预备役’。
相比于其他兵种，后勤运输兵在工作时，氛围还是比较轻松的。
星宇设置运输车自动返航，扭头看向了刚才就注意到的几个人影，他们聚在舷窗旁朝外面看着什么。
“卧槽，好多舰船！”
“咱们这是出动了多少兵力？”
“我们啥时候有这么多舰船的？怪不得我们敢跟谢尔曼帝国叫板啊。”
很多舰船吗？
星宇站起来望了眼，也有些吃惊。
在他们所在的巡星舰向外望去，一艘艘战列舰、巡星舰、综合补给舰、盾舰、航天母舰、运输舰，静静地排成了规整的方阵。
此刻还在舰船布阵的阶段，所以每艘战舰开启了自身灯光。
他们这艘巡星舰正在战阵前驶过，去往属于他们的角落。
星宇眼底多了几分兴奋。
焦虑感虽然还在，但此刻减少了大半。
他们很强了不是吗？
‘必胜！’
舰船广播传来了舰长那破锣嗓子的呼喊声：
“各部门做最后的检查！
“你们都听着！这场战斗老子就没想着能活着回去，但我们一定要打出自己的价值，你们的家人就都在后面，你们现在不拼命，等自己的家人被谢尔曼帝国轰炸吗？等你们亲人成为他们的奴隶吗？
“害怕的就往外面看看，这就是咱们的底气！
“玛德！老子也第一次知道，咱们竟然有这么多军舰！
“干他们！”
广播中传来了舰桥处的嗷嗷喊声。
那里的氛围真不错。
星宇笑了声，不过可惜，那里是舰船的‘中枢’，而他工作的区域，是巡星舰左后二外舱，被称为‘黑工’区。
“都赶紧干活！马上还要进行无人机养护！动作快！”
星宇赶紧低头忙碌了起来。
他们外舱有二十多架无人机，层层叠叠的立体堆放，维护他们也是星宇的任务之一。
有时候，星宇也有一点错觉，就像是无人机中有驾驶员一样，他总能听到一些奇怪的低喃声。
人工智能？
可能吧，他们的无人机据说是在失去通信的情况下也能战斗，也不知道是什么超时代技术。
“谢尔曼帝国舰队据说已经开始朝这边跃迁了！”
小队通信频道突然冒出了这一句。
星宇手指轻轻颤抖了下，大脑变得无比清醒。
要来了。
……
【距谢落之战爆发：五分钟。】
“落风的士兵们！我是你们的统帅杨洺！”
振奋人心的主帅演讲。
星宇却没空多去听，他紧紧皱着眉，看着手中固态屏幕上跑过的一连串数据。
终于，那个绿色的对号亮起，星宇赶紧将连接在面前无人机上的接头拔出，朝左侧跑了几米，开始对下一台无人战机进行最后的检测。
十多个队友都在做相同的工作。
战争即将爆发，他们工作的价值，就是排除任何可能出现的问题，让这些无人机发挥作用。
“星宇！太空服！”
队长扔了一只圆盘过来，星宇抬手接住，将圆盘熟练地扣在了胸口。
轰隆！
这艘七百二十米的新型巡星舰的舰体突然开始震颤。
星宇并不知道自己头顶星空，此刻正划过一道璀璨无比的光束，而这道光束将会摧毁敌方一艘无畏舰。
他只知道，自己不能看漏任何一行数据。
这是他的工作。
“我们干掉了他们的无畏舰！天呐！我们有秘密武器！”
通信频道传来了队长的呼喊。
星宇愣了下，抬头看向附近的舷窗，却只能看到黑洞洞的星空，他这个角度看不到敌舰。
赶紧工作。
星宇做了个深呼吸，继续低头盯着固态屏。
还没检查完这一架，广播中出现了舰长的吼声：
“所有人坐稳扶好！我舰将加速推进！
“我舰的使命，就是杀伤敌舰！阻碍敌舰攻击我部后方巨大行星炮！
“开始加速！”
星宇立刻抓住一旁墙壁上伸出的扶手，将腰带的伸缩带扣在扶手上，整艘舰船都在震颤，一股巨大的推力让他和队友们的身体直接横了起来。
“我们能打赢！”
“卧槽！我们正面能打赢！”
“加速阶段不要讲话，保护内脏！做好防冲击准备！”
嗡、嗡——
舰船的护盾发生器在超限运转。
舱壁突然剧烈震颤。
这是主炮无声的轰鸣！
星宇只感觉自己浑身血液都在沸腾，他看向这艘巡星舰主炮的方向，那里就是敌人所在的方向。
舷窗外突然出现了几条湛蓝色的离子束。
那是敌人的反击！
队长大吼：“所有队员立刻回到安全舱！”
星宇忙道：“检修还没完成！”
“已经检修三遍了！快回去！”
队长在大喊：
“加速只要一停，都立刻回来领大枪！我们还要负责二外舱的防卫工作！提防他们的无人机或者小型机甲突防！”
“是！”
大枪就是发射功率较高的镭射枪。
他们这些后勤检修，都是腰间配备一支小功率镭射手枪。
加速持续了两分钟，他们终于感受不到推力。
星宇摘下伸缩带，扭头朝着最近的武器舱狂奔。
舰船在持续震颤。
他看不到，但他能想象到，那一串串轰击着这艘巡星舰外层防护罩的光束和光弹。
这就是战争。
也没什么好怕的嘛，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就足……
嗡！
星宇突然耳鸣。
时间仿佛在慢放。
他来不及扭头，目之所及的舱壁都变成了明亮的颜色，炙烤感刚刚产生，产生一切情绪的大脑已被蒸发。
舰灭。
……
叮——
像是一枚硬币在合金碗中来回转动的声响。
‘我死了。’
星宇隐隐约约能看到光亮，临死前的一幕幕画面不断浮现，‘大脑’中似乎出现了各类糟乱的记忆，而这些记忆正从无序变得有序。
耳旁出现了没什么感情色彩的合成女声：“士兵，你已经战死了。”
星宇愣了下。
他死了……那为什么还能思考……那些总喜欢骗钱的宗教难道说的是真的吗？人真的有灵魂这种说法？
“并不是灵魂，或者说，此刻出现在这里的，并非是你原本身为人类的主体思维。
“你是名为星宇·萨克尔这位士兵的记忆数据，系统根据对你原本行为数据和性格数据的分析，赋予了你近似星宇·萨卡尔的性格和思维方式。
“当然，你可以简化理解为，你现在是寄生于数据世界的星宇下士。”
星宇喉结颤抖着。
他感觉到了‘身体’的存在。
一切仿佛都是真实的，但这种真实本身又充斥着荒谬。
“为什么要……”
“请您不必担心，我们充分尊重您的一切权力，如果您觉得这种形式您无法接受，可以选择删除这段数据。”
星宇面前弹出了一个对话框。
【是否删除自身思维体：是，否。】
他抬起手指，又有点懵，茫然地看着这一片空白的世界。
“需要提醒您的是，您的祖国正在遭受巨大的危机。”
那个合成的女声继续说着：
“您所参与的这场战争，以落风同盟取得重大胜利而告一段落，但强大的谢尔曼帝国变本加厉卷土重来。
“他们聚合了更强大的舰团，而落风同盟可用舰船数量有限。
“此刻，您和牺牲的士兵都在进行相同的进程，我们需要无人战机的操作员，您在学校中的考核成绩是极其优秀的，实际上，我们需要的是，在通信被干扰之后，还能独立作战的无人机，您的思维体就是完美的驾驶员。
“我们无法对您承诺任何福利，这个幽灵计划是绝对不会对外公布的，我们也无法给您任何名誉补偿。
“现在请您做出决定。”
星宇手指晃了下，颤声问：“你们需要我对吗？”
“是的。”
“我的国家……她需要我，对吗？”
“是的。”
他点在了‘否’上。
【请问您是否愿意成为无人机隐秘驾驶者：是，否。】
‘是。’
【请问您是否愿意加入接下来的保卫战争：是，否。】
‘是。’
【请问您是否愿意参加幽灵计划：是，否。】
‘是。’
嗡——
引擎的震颤声。
周围的空白消失，变成了一片星空，而星空之下，两只数量庞大的舰群正在远距离对峙。
双方舰群开始同步推进！
星宇眼前出现了一个不断闪烁的向下箭头，他试着一跃而下，身体化作了一点璀璨星光，朝落风同盟的舰群砸落。
他突然感觉到了什么，‘扭头’看向左右。
数不清的银色星光向下坠落，他宛若置身于银河的核心。
星光钻入了舰群，星宇出现在了一个模拟的驾驶室中，双手熟练地握住了操作杆，双眼迸发出了锐利的光亮。
滋、滋滋。
他耳旁仿佛听到了一段播报。
‘爸，妈，身体健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