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是云南的! 云南怒江的, 怒江泸水市, 泸水市六库! …… 魔性的音乐撞击着我的耳鼓,那节奏和脚下怒江水拍打河堤的声音意外合拍。 由昆明出发,溯流怒江,经丙察察线入藏,这段自然风光的纯享骑行之旅到了六库怒江大桥才算是真正进入了秘境。 我从怀中取出了父亲二十年前骑行旅游时拍摄的照片,苦笑着摇了摇头。 那时的桥西一片荒芜,桥东也只是零零散散地分布着一些低矮建筑。 可是如今,怒江两岸高楼栉比,尤其是东岸沿江成片的现代化商业中心……聚拢了不少如眼前这般跳着广场舞的精神大妈们。 这里的广场舞别具特色。因为怒江是傈僳族自治州,这里生活着傈僳族,独龙族,怒族等等十几个民族的同胞。他们服饰各异,色彩斑驳,舞蹈方阵也因此具有更强烈的视觉冲击力。 抬头山见雪, 俯首河惊涛。 满目斑斓色, 随风玉韵高。 哪怕只是漫不经心的路过,注意力也很难不被这一江风情所吸引。 而我本就是做好了功课慕名而来的游子,又怎会不陶醉其中? 啪! 或许是因为我过于投入于观风赏光,却没留意推行的自行车,不小心撞到了人。 那人哎呦一声坐倒在地上,显然是吃了痛。 正在跳广场舞的大妈们在第一时间呼啦啦地围了上来。 音乐的外放仍然没有停止,但此时我的耳道却被一阵阵呱噪声填满。 有的人在指责我的粗心,当然,更多的还是在关心被撞倒的人是否受了伤。 那是一名穿着傈僳族花坎肩的妇女,似乎也有些年纪,好不容易才在众人的搀扶下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 只身旅游,客泊他乡,对于很多事情我都已经做过最坏的心理建设。 看到这个架势,便知道今天是不容易脱身,多多少少总是要被撸掉一层皮的。 “小伙子,别担心,我没事儿!” 花坎肩阿姨起身后的第一句话竟然是在安慰我,这多少还是让我有些诧异。 “你们也别难为孩子了。我真的没事儿。” 阿姨说完,还特意小跳了两下,结果不小心拉到了伤处,又哎呦一声蹲了下来。 我踢下了自行车的支脚,伸手将花坎肩阿姨扶了起来,关切地问道,“阿姨,您没事吧?要不咱们还是去医院看看?我这也不急着赶路。” “不用了,小伙子。你是来旅游的吧?出来玩,就要有个好心情。去吧,阿姨没事儿。” 人群虽然在花坎肩阿姨的示意下渐渐散去,我却不能这样拍拍屁股,一走了之,于是干脆将阿姨扶在了一旁的长椅上聊起了天。 “阿姨,是我不小心撞了您,总该让我请您吃顿饭赔个礼吧。我也是第一次来云南,正好顺便向阿姨请教一下附近的风物人情,多听听本地长辈讲讲,能少走许多冤枉路。” 花坎肩阿姨听得也是眉开眼笑,“哎,现在的孩子还挺会做人。行了,骑行穷游也不容易,你也别跟阿姨客气。你看,前面不远就有个小店,就是阿姨开的。阿姨做东,咱们过去歇歇脚。” 我虽然不好意思,百般推脱,却还是被阿姨连推带拽地请了过去。 小店门面不大,单开木门,沿街只有一扇窗,恰好能看清店内陈设。 但只是扫了那么一眼,就彻底颠覆了我的三观。 第二章 此处是中国西南边陲,距离邻邦缅甸不过一脊,地境多山,几乎没有平地。 在过去的千年里,怒江中流都是桃源秘境般遗世而独立的所在。 这里也因此形成了风俗独特的民族群体,至今少有汉人居住。 可是我万万没想到,在这样的小镇上居然能看到纯正美式乡村风格的店面。 这个纯正,不是随便说说。 曾经在美国做过一年交换生的我,也不免为店内的装潢细节所折服。 掩扉入室,更是有一种重回田纳西的既视感。 褐色与米色的碰撞,砖墙与木壁的结合,长明的壁炉,古铜的摆件,老式电话与留声机…… 我的目光最终停留在了墙壁上悬挂的弓箭和羽冠上。 白翼褐翎,是典型的鹰羽。 从试样,做工和毛色上来判断,那绝对不可能是义乌市场的批量仿品,而是货真价实印第安手工制造。 “阿姨在美国留过学?”,我几乎是下意识地问出了这句话。 “嗯,年轻的时候去过。我是伏魔大学土木环境工程系毕业的。看你的样子,应该也在美国念过书吧?” 我点了点头,算是承认,但脑海里很快又被另一个问题所占据,“伏魔大学?那是什么学校?” “哦,就是佛蒙特大学(UniversityofVermont)。你们年轻人不都喜欢看那个什么哈利波特吗?根据伏地魔的音译方法,叫伏魔大学也没有错。” 阿姨说着说着,自己都忍不住笑了出来,如少女般天真。我也不禁受到感染,哑然开颜。初见的拘谨也随笑声一扫而空。 “阿姨您真幽默。佛蒙特可是八所公立常青藤大学之一,早些年能去那里留学,可不是什么容易的事儿……”,说道这里,我忽然停顿了一下,脑海里正在试图修正着某些措辞。 的确,早一批能去名校留学的学生,各个都是人中龙凤。居留海外发展的,或为行业精英;选择回国发展的,也多已开宗立派,成为各界扛鼎人物。但眼下阿姨这副打扮……让我有些不敢再顺着这个话题往下说,生怕会触到某些不快的经历。 阿姨敏锐地捕捉到了我那一刹那的犹豫,“你是想说,千禧年前的常青藤留学生怎么会被困在六库这种小地方?” “不,不是。”,我尴尬地笑了笑,手肘却因为紧张撞倒了桌子上的陶罐。 还不待我有所反应,眼前忽有光一闪,那只陶罐已经被救下。 “当心!这可是纯手工的陶罐!” 一名身材火爆,棕发褐瞳,有着古铜色肌肤的女孩儿不知何时从里间走了出来。 她的外表极具异域风情,实在很难和刚才那句标准的云普建立起联系。 “雷阿娜,去帮客人炸一份薯条,冲杯咖啡。豆子就用我们的江边小粒,让客人品鉴品鉴。” “好嘞!”,金发女孩雀跃着躲会了后厨。 “这是,您女儿?”,我试探着问道。 棕发女郎似乎兼着店员的工作。在泸水这种地方能够聘用非亚裔店员,似乎只有血亲这一个原因还算说得通。 “算是吧,我干女儿。”,阿姨笑道。 “哦,干女儿啊!名字真好听,蕾哈娜,和我喜欢的歌星……” “是雷阿娜,不是蕾哈娜!” 棕发女郎再次返场,奉上一盘柰球(Nacho,玉米脆角),典型的美式餐前点心。 对于名字的正确发音,她似乎颇为介怀,眉眼中也添了几分怒意,甩手放下盘子,转身便走了。 第三章 阿姨望着她的背影,微笑着解释道,“她本名叫Rachel,雷阿娜是她的傈僳族名字。阿娜是我们这里对于长女的称呼。” “哦。”,我愣了一愣,这个误会多少有些尴尬,急忙转了话题,“她中文真好,是在云南长大的吗?” “那倒不是,她母亲是我留学时解释的闺蜜。这些年中国发展快,她妈妈在她高中毕业后,就把她送到了我这里,希望能多些机会。她在六库学了两年语言,今年已经顺利拿到了云大的录取通知书。九月份就要入学了。” 我对眼前这位阿姨的好奇心已经被拉到了顶点。 千禧年前的留学生, 名校毕业, 有一个可以互托儿女的美国闺蜜, 却宁愿选择留在家乡开咖啡馆…… 看这小店的人流量,似乎风格很难融入本地的消费审美。 她为何会如此选择。 好想听听她的故事。 好在我长相乖巧,是阿姨们最喜欢的那种类型。 果然,和眼前这位和蔼的傈僳族阿妮搭话也没有费多少功夫。 阿姨十分健谈,话匣子一打开,就是滔滔不绝。 她的故事还要从傈僳这个民族开始说起。 傈僳,世居三江流域,这里与世隔绝,地势崎岖,物产也算不上丰富。 因为与外界缺乏沟通,没有强烈的文字需要。直到上世纪初,傈僳族都还没有自己的文字,所有知识只能靠口口相传。由于知识掌握在少数人手中,资源也就被少数人占有,这种不平衡的生产关系,直到新中国成立初期,也无法得到根治。 但是古语有云:率土之滨,共乐同文。 祖国不会遗忘她的每一个孩子。 在基建不发达的年代,虽然外面的人很难走进去精准扶贫,但是还是能够鼓励一部分人走出来看看世界。 阿姨小的时候,跟着家人徒步出山做生意,一个来回都是数月。 辛苦总是值得的。 阿姨天生聪颖,她很快就学了一口流利汉话,还在正府的安排下在寄宿学校里完成了义务教育的课程。 有了知识和文化的加持,世界自然变得更加精彩。阿姨也因此有了偶像和目标。 她崇拜林徽因,崇拜她的才华以及对生活的态度。所以她想要学习建筑。也不单是为了致敬偶像,她,是真心想用所学改变自己的故乡。 阿姨的成绩本来就不错,再加上正策的高考加分,让她如愿地考进了重庆交通学院的土木工程系。 当时西南地区只有两所院校设有土木工程系,都在重庆。若论名气,显然是重庆大学土木工程更胜一筹。 但重庆交通学院主攻桥梁道路,这才是阿姨所看重的点。 一条怒江愁杀多少傈僳人。 族人过江,祖祖辈辈都是通过高空滑索。不但物资不方便携带,还时常会发生事故。 怒江湍急,流水无情。 万一不小心从滑索上掉下去,十之八九,性命都是保不住的。 想要改变家乡,首先就是造桥! 这是阿姨这些年学出来的道理: 要想富,先修路! 逢山开道,遇水架桥! 第四章 完成了重庆交通学院的学业后,阿姨又被送去上海同济大学进修。 说道桥梁工程专业,同济在国内自然首屈一指。 在沪进修期间,除了专业水平方面的提高,阿姨的英语应用水平也有了质的飞跃。 更重要的是,她在改革开放的门户,看到了窗外更大的世界。 在二十世纪末叶,预应力混凝土桥是跨度100米以下桥梁的最佳选择。这项技术在国外已经沉淀百年,在材料,计算,搭建方面都已经成熟。 美国是这项技术的诞生地,阿姨因此定下目标,一定要拿下赴美公派留学的资格。 这在当时,可不是像“先赚一个亿”那般容易的小目标……自1978年52精英先遣队出征以降,赴美留学的名额虽然逐年递增,但举国择百,概率远远低于万里挑一。 阿姨的文化课基础虽然扎实,却还是无法挤入学霸顶流的行业。 就在她想要放弃的时候,却意外地收到了校方通知,说是有教育局的领导想要和他面谈。 于是就有了那次改变了阿姨一生的谈话: “你是傈僳族?” “是的,领导。” “不要那么拘谨。叫我老李就好。你是党员么?” “还,还不是。我上学的地方比较偏僻,党校比较少……” “哦,没有关系。群众也很好,我们都是战友嘛!在祖国建设的大业面前,我们都是战友。对了,先说说看,你为什么想去美国留学?” “我想在家乡修一座桥。我不想看着乡里乡亲每天都要冒着生命危险滑索渡江,我不想他们穿行几百里路穿越雪山、河谷到外面去换取必要的生活物资,我不想……” “嗯,很好,你的想法很好。情况我大概已经了解了。这样,我还赶时间,后面还有几个学生要见。你把主要亲属的情况和政治面貌说明一下,交给校方,我们会综合考量的。” 就在这次谈话的一个月后,阿姨竟然真地收到了伏魔大学的录取通知。 之后的一段时间,阿姨都是在极度的兴奋中度过的。直到她第一次踏入飞机,再落地……十几个小时的连续飞行,让她冷静了一个多星期。 在伏魔大学里,很少出现亚洲人的面孔,像阿姨这样穿着花花绿绿民族服装的中国留学生更是绝无仅有。 阿姨很自然的成为了同学们目光的焦点。当然,一花独放不是春,当时班级里还有另外一位同学也是极为稀有的存在。 她就是雷秋的妈妈——翠羽黄衫。 当阿姨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忍不住抚摸了一下手中崭新的书封。 那是一本三联书店出版的新小说,香港作家金庸的作品——《书剑恩仇录》。 这是她当时最喜欢的小说,也是她课余最大的消遣。翠羽黄衫就是书中女主人公霍青桐的别称。 翠羽黄衫也是眼前这位同学的别称。她是莫西干人,美国的原住民,她有自己的名字,但同学们只会记住英文的Nickname。 虽然这个称呼很贴切。 淡黄的长裙,蓬松的头发,阿姨还一直记得两人初识时,她的惊艳。 第五章 翠羽黄衫有着纯粹的莫西干血统,长相与现代美国人有明显的出入,细看眉眼,倒是和万里之外赴美留学的傈僳族阿姨颇有几分相似。 两人几乎是一见如故,很快就成为了无话不谈的好友。 她们之间从来不会缺乏共同话题,但是因为同属少数族裔,她们关心最多,比较最多的还是社会融入的问题。 少数族裔如何融入祖国社会大家庭,在任何地方,任何历史时期都是非常严肃的话题。 然而这个话题在新中国的解决方案非常自然,这与我们的党独特的工作方式分不开。 我们的国家从来不尝试改变任何民族的文化,或者迁移他们的活动区域。我们只会派出党员干部,深入到群众中去,切实了解他们的疾苦,从非常小的细节做起,帮助他们改善生活,帮助他们整理和保存自己的文化传统。 怒江流域是当年土改的样板工程之一。因为当地居民的基础土地资源较少,当地政府决定不进行大刀阔斧的改革,直接过渡,通过团结各族人民一同垦荒,在改善居民生活的基础之上完成生产模式的转换。 阿姨的描述直接将翠羽黄衫震惊了,她感觉自己的三观重刷,脑洞大开! 世界,原来不只有一种模式! 翠羽黄衫的幼年是在教会寄宿学校渡过的。寄宿学校是美国当局为了制造“文明的印第安族裔”而开设的教育机构,从根本信仰上对他们进行改造和教育。剪发,皈依,使用英语,是学校的铁律。学校的课程不断号召学生们对“文明”感恩,一遍遍地提醒他们,是文明者的殖民给这片大陆带来了生机。尽管翠羽黄衫对这种辞令非常不以为然,但是她也不敢公开表达异议,因为那些表达了异议的孩子都会被统一安排“转学”。这样的转学,通常意味着失联,无论是同学还是部落的亲人都不知道他们被送去了哪里。 一直以来,在美印第安人都被视为不具备社会行为能力的群体,需要接受美国公民的“监护”。在美国建国的前150年里,他们甚至一直都没有取得合法公民地地位。直到1924年《印第安人公民法》签署,印第安人才真正成为“美国人”的一部分。然而,这一切还是刚刚开始。为了得到公平的受教育权与投票权,印第安人又为此斗争了数十年。 翠羽黄衫还算是幸福的一代人,在美局推动的“肯定性运动”下,那些自愿放弃少数族裔优势政策的印第安人也可以获得与美国公民同等的权力。她便借着这个机会从教会寄宿学校转入了新建的部落学校。 尽管在部落学校里,印第安文化得到了应有的尊重,但是教学的基调和内容却没有大的变化。想要从部落学校考入伏魔大学这样的公立常青藤学府更是难上加难。 在来美国之前,阿姨对这个国家的认知都来源于当时非常知名的准地下电台。在电波里,美国被塑造成了乌托邦式的完美国度,人人食有鱼,出有车,引吭即高歌。自由女神就是这个国家的精神象征…… 可是,为什么他们却容不下印第安人保持自己的文化,语言,信仰和生活方式?为什么还要将少数族裔政策和公民权作为不同选项放在台面? 自由,不应该是只能在怒江穿花衣,在浦江喝咖啡的自由,而是在浦江穿花衣也能受到社会的认同,在怒江喝咖啡也能得到亲朋的理解…… 关于类似话题的讨论,每每都会以阿姨思乡心切,忘情落泪而告终。 第六章 最让阿姨感到震惊的,还是莫西干族群的人口数量。 莫西干人是佩克特部落的一支。佩克特部落也曾经是良田千亩,丁以万计的大部落。可是自从文明世界的地理大发现以来,由于战争和疾病,佩克特部人口急剧减少,在上世纪七十年代仅幸存21人。反而是早年脱离大部落,遁入深山的莫西干部还保持了一千余人的体量。 小说家库柏在他的皮袜子五部曲里,写过一本《最后的莫西干人》,这也是翠羽黄衫百读不厌的一部小说。 百读不厌,也不代表有多喜欢。白人作家能够用相对客观理性的立场来描写印第安人,没有把他们按照刻板印象塑造的丑陋且不近情理的一群疯子,就已经是难能可贵了。但愚昧和野蛮也是在文明征服者笔下,原著民无法褪去的标签。 小说故事发生在新大陆英法战争的年代。这片本来属于原著民的土地,成为了列强的博弈场。帝国大战,印地先折。原著民部族因为作战英勇,被征服者洗脑,分化,利用,相互攻伐。勇敢,善良俊的莫西干少年酋长恩卡斯为了拯救自己深爱的白人姑娘挑战比他们更强大的休伦部落,事败身殒。白人男主仗义诛凶,大功独揽。 见义勇为的莫西干人就是当时印第安战士的一个缩影,他们受伤,他们流血,他们付出了生命。 然而,从头至尾,都没有人在意他们。 在故事的结尾,莫西干人唯一的一名幸存者告别了男主,回到莽莽丛林。 付出了一切的原著民并没有索取任何东西,只得到了所谓“文明的认可”。 这一切,都是教会学堂里所教授的——文明的代价! 文明一定要付出这样的代价吗? 当然不! 傈僳族阿姨不同意。 虽然彼时傈僳族依然生活艰苦,但是他们至少能在自己的故乡男耕女织,安居乐业,人口持续增长。根据八十年代人口普查的结果,傈僳族已经是超过五十万人的大族群。这个数字大致相当美洲原著民人口总数的三分之一。(注:1982,中国第三次人口普查,傈僳族人口481,884。1980,美国第二十次人口普查,原著民及因纽特人口:140万。) 每每聊及这些,翠羽黄衫的眼中满满都是羡慕和期冀。 当然,作为当时世界上最发达的国家,基建第一强国,翠羽黄衫身边也有许多让阿姨艳羡不已的现实。 在家乡架一座桥,一直是阿姨的梦想。 同时这也是翠羽黄衫的梦想。 但是梦想和梦想之间,还有一些细微的不同。 莫西干仅存的领地在一条大河的东岸。 河流是当年英国“到访”者命名的,因此有着和伦敦母亲河一样的名字——泰晤士。 十多年前,在泰晤士河上游,莫西干领地附近架起了一座钢结构公路桥。这座桥也以莫西干和母族佩克特的名字命名,我们姑且就称作莫佩大桥吧。 这座桥本该为莫西干人的出行创造便利,可是生活并不富裕的莫西干人常常因为付不起过桥费而望桥兴叹。 直到1980年10月1日,莫佩大桥的过桥费正式取消,莫西干人的活动区域才真正得到拓展。 然而,过桥费的取消也意味着维修的怠惰和减配。 但是钢结构桥自然锈蚀和衰老的速度又是不容忽视的现实。 这促使翠羽黄衫产生了和傈僳族阿姨类似的想法——为家乡重建大桥。 第七章 有了这样一位闺蜜,阿姨看到了和常规视角不太一样的美国。 在留学的三年多时间里,她在翠羽黄衫的带领下走访过许多原著民的领地。 那是在文明国度里被文明遗忘的角落,是被灯影霓虹掩盖的流脓的伤疤。 她们一起旅行,一起读书,一起参加了纪实文学家戴顿•海蒂的签售会。 海蒂的新书有着和《最后的莫西干人》一样沉重的名字——《最后的自由人》。 这本书如实讲述了被称为“最后一次涂杀”的惨案,它被视作美国建国一百三十五年来持续发生的由政府武装力量发起的针对原著民的大规模仇恨性杀戮的终点。 自1776年美国建国以来,类似以“涂杀”冠名的事件一共发生了几百起。在过去的美国历史书中,这些涂杀事件都属于战役(battle)而不是案件,以此定性正治的正确性。 1911年1月,有白人偷牛贼光顾了居住于休休尼部落领地的达格特家族并且动手伤人。达格特家族在找场子的时候失手将这名白人打死。虽然美国法律保护私人财产及领地,但是达格特的家主麦克知道白人控制的法庭不可能为原著民伸张正义,于是只能弃家潜逃。长途跋涉,难免困窘,因为缺少食物,他们偷窃了一家农场,劫杀了一名华人,最后又将白人农场主派出的四名追踪人员一起杀害。此事惊动了内华达州警方,于是武装警察出动,锁定目标,在达格特一家入睡后收网行动,无论男女老少,一律展开无差别攻击。结果一共杀死6六名成人,两名儿童,俘虏四名儿童。四名被俘虏儿童中的三人在其后的两年内相继染病死去,一名下落不明。 虽然这一次被包装为“勇者除恶龙”的行动虽然未左民意,但是因为印第安人当时并不具备法理的公民权,这样残忍的私刑处理方式依然引起了舆论的反弹。最终促成了《印第安人公民法》的签署。 海蒂的书唤醒了很多人的记忆,最后的幸存者也因此被找到,当时年仅四岁的玛丽被白人夫妇收养,侥幸存活。关于那一场涂杀的讨论,再次引发热潮。越来越多的人开始认识到达格特家族走投无路,被迫亡命天涯的事实。 滥用私刑,毫无王法,这样的事实活生生地就发生在二十世纪号称民主灯塔的国家。 阿姨结束学业想要回国的那一年,是马丁•路德•金遇刺的十五周年。黑人在真正意义上获得投票权尚不满十五年。 那一年也是排华法案被废止的第四十年。说来荒唐,当时华人劳工因为吃苦耐劳,要价低廉,美国工会因为禁不起“内卷”集体抵制华人劳工。懒惰披着总族歧视的外衣竟然得到了法律的支持。 这一切的一切都被西方主导的主流媒体有选择性的遗忘,同时,他们还捏起嗓子,细声细气地用说教者的身份通过著名地下电台诱骗着朴实的国人。 他们似乎是没有学过一个道理:光宅天下,底绥四方,修德以安边,悦近而来远。对于少数族裔,邻邦友人,只有共同富裕,共建平安,以德服人,以悦相交才是正道理。匈奴鲜卑之内附,蒙满回藏之共荣,华夏文明的主旋律从来不是征服与被征服,而是不断融合,适应,进步,依靠文化粘性,组成新的命运共同体。 中国没有莫西干,中国只有傈僳族。 第八章 傈僳族阿姨学满归国的时候,校方送给他一本美国作家PaulF.Boller的新书《PresidentialAnecdotes》,书中摘选了四十位美国总统的轶事,谐趣,但不失正能。 校方希望书中的故事能鞭策阿姨为了民主和自由不断奋斗。 可是经过了和翠羽黄衫这么长时间的交往,书中罗列的一个个名字已经不再那么耀眼而振奋人心。 乔治•华盛顿——在所有印第安人居留地被有效摧毁前,不要听取任何和平的建议。 托马斯•杰斐逊——(美国人)必须追击并灭绝印第安人,或者将其赶往人迹罕至之地。 詹姆斯•麦迪逊——每上缴一个印第安人的头皮,政府将给予50~100美元的奖金。具体的数字根据性别及年龄决定。 安德鲁•杰克逊——促使通过了《印第安人驱逐法案》,“泪水小道”因此诞生。 亚伯拉罕•林肯——他的任期内对印第安人的涂杀被退向最高潮。他亲自下令绞死38名部落酋长,印第安平民被集体涂杀,剥皮,分尸,辱尸……一切能想到想不到的反人类恶性都被施与印第安人。 以至于到了美国第二十六任总统西奥多•罗斯福时代,他只能说出这样一句话——我并不认定只有死掉的印第安人才是好印第安人,但我相信十个好印第安人有九个已经死掉了。 再从这些人口中听到什么“人是生而平等的”之类骗选票才会用到的鬼话,实在是有些讽刺。 尤其是在回到国内以后,阿姨的信念更加坚定了。 飞机在上海落地,暌违数载,气象却已大有不同。 上海不但是她生活学习过的城市,也是她目前的落户地。 按照当时的政策,录入高校,户口需要跟着学籍走。 阿姨是以同济大学研究生的身份公派出国的,国内的户口自然也就留在了上海。 当时她属于贫困生,又是少数民族,同济大学在她学习期间特别提供了助教岗位帮助她勤工俭学。在同济教职工小区扩建的时候,阿姨也因此分到了一套新公房。 这次阿姨回来,若没有校方专车的接送,她几乎已经找不到回家的路。 到处都是新马路,新厂房,新小区,整个城市都在焕发着勃勃的生机。 这里已经有一些纽约州的样子了,虽然比不了曼哈顿,但和皇后区也算相去不远。真希望我的家乡有一天也能有这样的广厦楼宇,有这样整洁的道路。阿姨如是想。 她返乡的心情更加急迫了,她想要将自己的所学全部用在家乡的建设上。 于是阿姨先找到同济大学校方,要求迁移户口。 校方了解了阿姨的基本情况,知道阿姨在怒江也没有住处,就建议她先不要做户口迁移,保留学校助教的身份,这样也不需要退回公房。那时候房屋还没有商业化,就算是在上海,一套房子也值不了几个钱,但有个家,毕竟还是方便。 如果阿姨执意返乡,学校也可以以援建专家的身份把阿姨派驻到需要的地方。 阿姨虽然学业有成,但终究还是缺少些经验。校方的建议给她提供了到全国各地桥梁工程现场观摩的机会。因此她没有任何犹豫,爽快地答应了。